熱推薦：人間不舍西紅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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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澤明的《野良犬》，不該選在夏季看，尤其看三船敏郎丟了槍，一路對偷槍、持槍的罪犯追蹤追擊，焦慮起急滿腦門的汗，不由得便增加了夏日暑氣蒸騰的燥熱感。但最近點開來看，又正是大暑天兒，不為三船敏郎，只想重溫那位被害人家屬的話：“我走的時候，番茄秧還在長，我回來的時候它已經長成這樣?？墒牵藳]了，我天天看著它干什么啊。”當年是這樣記的，新看的版本中，卻是這樣的譯法，“這番茄是我太太種的。出門那天還是青的，現在卻變得這么紅?？墒撬齾s死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為了劫五萬元。我怎能朝夕只看著番茄？”說完這番話，喪妻的男主人憤憤地將一只番茄摔在地上，一個殘破稀爛的西紅柿影像。

原諒我用這段悲憤的臺詞讓番茄出場。因為再沒有別的語言，更能顯現普通人對它刻骨銘心的人間不舍。再讀劇本，這一版反而更對得上茬兒，前“青”后“紅”，正好帶出屬于番茄的時間進程。1949年的黑白電影，也可說是站在戰后的廢墟上拍出來的。年年的番茄秧，成為普通夫妻誠實勞動、共同生活的見證。這份生之希望，被一個殘兵毀掉，僅僅因為，他返家時被偷走了行李。行李不也是殘兵重返生活的唯一恃靠？所以說到底，番茄是代普通人，控訴了那場戰爭。

世上不一定每個人都如此栽種過番茄秧，但餐桌上肯定少不了它的存在。百蔬之王，是我私贈給它的名號。因為一天里沒有一兩顆汁液充沛的西紅柿加持，我的能量池水位就好像枯減了幾分。當然，多汁的蜜桃、脆甜的蘋果同樣可以蓄能，但它們可不像它那樣，百變多姿，日日伴隨。在冷熱最極致的兩季，尤顯功效。炒菜下飯，做湯榨汁，生也可口熟也入味，不像胡蘿卜，熟透了便有一種不討喜的味兒（有些人是這么覺得）。西紅柿被這樣吐槽的機會少，或者說，這樣的人壓根兒就不劃入我的同好圈兒。

西紅柿味美、色鮮，還有一顆奔放有趣促狹的靈魂。那一汩暗藏的汁水，不定在你咬下的哪一口，就四處噴將出來。仿佛故意要打破你的吃相，也可看成和你的嬉耍。所以我吃西紅柿，從來不講斯文。直接到水池里洗吧洗吧就原地兒開咬，方便之后收拾殘局。這倒很像是電影上看到的那種戀愛。愛上了，便忘了矜持。戀愛如果能做一種自我的破，完全可以拿吃西紅柿先演習，都是喜歡上了不管不顧，就是用手抹掉臉上的湯汁，都覺得是爽到家了。

西紅柿還美而不矜，入菜難度系數低到喜人。每位開啟人生的青年，廚藝起步都可以從西紅柿炒蛋開始。起碼出盤成品顏色亮人。陪老人在家，想不出今天該吃些啥，老媽也會隨意來一句：“那就西紅柿炒洋柿子?！边@是典型的語言順拐。因為，洋柿子，就是我們老家人對西紅柿的叫法。

西紅柿嵌進記憶，最早一次是跟大伯春節走親戚。一位遠房親戚，能接起的那根親情關系早已細弱游絲，但那時因奶奶還健在，她這一支，就還得走動。到了才發現，這家的晚輩也外出行門戶去了，只留一位老太太。老人和老屋，在我，是同一組意象，傳達的都是破敗寂寥。好在一張小飯桌上，還擺著給客人的茶與果子。大伯就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話頭越說越少，大伯還是個不善言辭的人。我從小就知道世上有那么一種尬坐，就是走這種關系的親戚。若放在現在，禮物放下，頂多喝幾口水就可以找借口離開。但是那時講究個有去有迎有款待，無論如何，得留到吃完飯再走。老太太精神頭兒不大好，讓我都覺得很難為她。但大伯就還是老實地坐著，挨到了飯點兒了。老姨這時進了廚房，不久出來，端上桌的，是熱好的饅頭，還有一人一碗西紅柿蛋湯。

而我，竟不覺得虧了什么。相反，在那間有如狄更斯小說中才有的老人屋中，那碗熱騰騰的西紅柿蛋湯，竟是世間獨此一份的鮮亮，以及好久不起的熱乎——這雖然是我當時的感知，但事后也有印證，老人與晚輩的確相處不睦，他們就是回來，這里依舊不會變得熱騰。而我們的到來，多少在空寂中激起些熱乎氣兒，所謂人間冷暖，一碗蛋湯?？v是世事不知的小孩子，對這些，還是有敏銳的感知。

18歲上大學，第一次出得遠遠。江邊的一所大學，一入宿舍就被南方的氣息包圍。再一起軍訓，間隙中便競說家鄉物產美食，也算是進行了一場南北語言物產的比較。一位廣東女孩一口一個“方茄”，讓我這北地之人著實慚愧，我說我們那里沒有，她大為訝異：“啊，這個也沒有？”我被她激得有些不甘，便使勁追問其形狀口味。待她用她那鼻腔共鳴嚴重的粵語普通話再做描述，我便斗膽問她，“是不是番茄？我們叫西紅柿的那種？”“對，抱歉我的普通話不好?！边@一次，西紅柿總算讓我在這場南北較量中打了個平手。自此，我們各自的語言都朝著一個共同接受的中間地帶遞進。慢慢地，我在校園食堂打飯，不再說要蓮花白而說要包菜，“番茄”順口就出，根本不會再說個洋柿子。所謂公共語，其實就是一種去地源性、去土腥味的書面語，北方的我和南方的室友，都是在這座城市，將它說得流轉自如。現在的我，更是用它來思維寫作，但作為人間不舍，說到西紅柿滋味，我愿意追溯到洋柿子。

美食家大概最看不上我這沒嘗過萬千美食便對著一種東西大嘆特嘆的傻勁兒。似乎有部土耳其電影中就有美食家這樣對晚輩告誡：“你一生享樂，余生怎可靠煎蛋度過？”這句頗有深意，但對于我不起功效——我，只要把煎蛋換成西紅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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