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外史II（16）

在小說《三體》持續暢銷十幾年后，我們終于迎來了《三體》的影視作品。劇集《三體》（2023）真人版共30集，改編自《三體》小說第一部。播放之后，反響平平，也沒有引起媒體太多關注。這里無意分析評價劇集改編的得失優劣，但是劇集所涉及的一些當代科學爭議，倒是引起了我的興趣。

基礎科學的作用

(相關資料圖)

劇集相對沉悶的前半部分，推動劇情進展的最初動力，是世界上許多“頂級科學家”先后自殺，引起了警方的注意。警官史強登場，開始進行調查，他的背后是一個多國協作的高級別專案組。物理學家們為什么要紛紛自殺呢？劇集說是因為他們的高能對撞機實驗搞不下去了，總是出錯，讓他們感到“物理學不存在了”，于是萬念俱灰，選擇自殺。

探案的最終結果可以陳述為：三體文明用兩個微小的“智子”，破壞了地球人類的高能對撞機實驗，從而“鎖死”了人類科技發展的路徑，所以人類面臨了重大威脅。

這一情節背后的故事邏輯是這樣的：人類科技發展取決于基礎科學研究，而基礎科學研究則取決于（其象征物）高能對撞機實驗。所以，只要破壞了高能對撞機實驗，就可以鎖死人類科技發展。

這樣的邏輯能成立嗎？劇集《三體》據說是有科學顧問的，看來科學顧問們認為這樣的邏輯是能成立的。這并不奇怪，今天的科學共同體中會有不少人認為這種邏輯能夠成立。事實上，但凡鼓吹“基礎科學”重要性的人（包括許多只敢自稱“不懂科學”的文科學者）都會同意這種邏輯。

但是，歷史是個好東西，我們可以讓歷史來幫助判斷，上述故事邏輯能不能成立。

美國的超級超導對撞機（Superconducting Super Collider，SSC）項目，在已經耗費了20多億美元的情況下，于1993年下馬。干掉SSC的當然不是“智子”，而是美國國會的議員們和簽署法案的總統克林頓——他們至少還沒有被三體文明收買吧？

如今世界上只有一個同類規模的高能對撞機——歐盟的大型強子對撞機（LHC），2012年還發現了“希格斯玻色子”。但是SSC下馬30年來，歐洲因為有高能對撞機而領先美國了嗎？美國科技因此而落后了嗎？它不仍是全球最領先的嗎？

所以，破壞高能對撞機實驗，根本不可能“鎖死”科技發展。

被神化的天體物理

作為一個天體物理專業“正統出身”的人，劇集《三體》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因為我從未在文藝作品中見到過如此神化天體物理這個專業的。

從大尺度的歷史來看，自古以來，整個前望遠鏡時代的天文學都只是方位天文學；光學望遠鏡開啟了天體物理學的可能性，但必須等到19世紀光譜分析技術的出現，才真正催生了天體物理學，并使之成為當代天文學的主流；20世紀中葉的射電望遠鏡給天體物理注射了一針興奮劑，并使射電天文成為天體物理的主流，這一狀態持續至今。

在劇集的故事中，研究天體物理的人被視為世間最聰明智慧的人。汪淼已是躋身“世界頂級科學家”之列的人了，史強居然還許久看不上他，因為他是研究納米材料的。史強心目中絕頂聰明的人，是研究天體物理的葉文潔。

葉文潔其實是一個罪大惡極的人——她謀殺親夫、出賣全人類，但是劇集對她極為優待尊敬。當她最終落入法網時，國際專案組的負責人常將軍親自審問了她，居然仍和顏悅色地稱呼她“葉老師”。警方甚至還允許她以滔天罪惡之身，回紅岸基地舊址去懷舊憑吊。

實際上，天體物理如今在國際國內都是一個十分“寂寞”的學科，已經幾十年沒有亮眼成就或驚人發現了，也沒有熱錢滾滾流入，根本沒有劇集所描繪的那種“主流前沿”的學科地位。在正常情況下，一個寂寞而門檻甚高的學科，幾乎不可能吸引成批“絕頂聰明”的人投身其中。

劇集里物理學家們的幻滅，不妨以女天體物理學家楊冬為代表。她的自殺在當代科學家群體看來是不可思議的。實驗出現異常，只會讓科學家感到興奮——在《自然》上發論文的機會又從天而降了，怎么可能萬念俱灰？更沒有必要自殺。劇集《三體》對“頂級科學家”群體的這種塑造，基本上出自對這個群體的外行想象。

總的來說，劇集《三體》給人的感覺是，編劇和導演對中國科學院、天體物理學、頂級科學家這三種事物，都不熟悉。不過，作為虛構作品，想象當然是無可非議的。

我們應該尋找外星文明嗎

我們應不應該主動尋找外星文明，是一個在科學界充滿爭議的問題，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直存在著贊成派和反對派。近期的例子，比如史蒂芬·霍金在他堪稱“學術遺囑”的《大設計》一書中，就明確反對主動尋找外星文明。

國內以往的科普宣傳經常有意無意地過濾掉反對派的意見，更多地將贊成派的意見介紹進來。久而久之，在許多公眾心目中，尋找外星文明，已經成為一件天經地義的、非常高科技的、非常崇高、非常先進，總之是絕對高大上的事情了。

被動地收集、解讀外星文明的信息（至今還未真正發現過）被稱為SETI，主動向外星文明發布信息（至今還未得到過任何回應）被稱為METI。劇集《三體》中逐漸披露的紅岸基地的秘密任務，則是SETI+METI。

贊成派的主要理由是：如果誰和外星文明聯系上了，就有可能極大地提升自己的科技水平。而這樣的前景，對各個大國來說，顯然是極有吸引力的，而且也只有大國才具有追求這種前景的能力和意愿。但這樣的前景，又顯然是難以和別國分享的，冷戰時代更是如此，所以世人盛傳美國軍方極力隱瞞和外星人交往之類的故事。劇集《三體》中的紅岸基地，也是極度機密的。

反對派的主要理由是：從目前人類能夠借鑒的唯一樣本——人類自己——的行為來推斷，先進文明遇到落后文明，必然會進行掠奪、摧殘、征服。所以METI這樣的行為，如果真的讓外星文明得到了地球發送的信息，那純粹是引鬼上門自己作死。劇集《三體》中的葉文潔，就是在紅岸基地嚴重違反組織紀律，向宇宙廣播了地球在銀河系中的位置，甚至還向外星文明發出“邀請”，并且表白自己愿意幫助外星文明來實現對地球的統治，從而使她自己徹頭徹尾變成一個出賣全人類的“地奸”。

在劇集《三體》中，贊成尋找外星文明的意見，是通過紅岸基地領導在辦公室中的某次談話表達的，但這樣寥寥幾句臺詞，對于不了解這一爭議背景的觀眾來說很容易被忽略。而反對尋找外星文明的意見，在劇集里沒有任何表達。不過由于在劇情中，整個三體文明從一開始就對地球文明抱著征服的惡意，所以我們可以理解為，劇集既然已經通過整體情節展示了尋找外星文明的巨大惡果，等于已經充分表達了反對派的意見。

如果“求全責備”，我覺得劇集最好能夠在前30集結尾處，通過適當的情節和人物對話（比如在討論怎樣理解葉文潔的“地奸”行為時），將國際上由來已久的關于是否應該尋找外星文明的爭議背景有所呈現，這樣至少能夠幫助觀眾擴大視野，加深對《三體》這一中國科幻標桿作品的理解。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學講席教授，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首任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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